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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8.1将进酒群像24h丨15:00】曲江花

/写写太傅,文中有部分引用改动


垫底选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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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“子时三更,平安无事——”

    阒都刚落过一场大雨,撞上个霁月难逢,长夜无云的时候,偏偏再往前走就是城门。两个更夫踏过长满青苔的石砖缝隙,个子稍高的那个佝偻着脊背,嘴里不时低骂一声。城楼上挂着的陈年老灯被暴雨刮破,里头灯火明灭,只剩下苟延残喘的火星子,偶尔还能咳出一声低吼。

    三更的残月渡过城楼下的阴影,为脚下莹莹的石阶提灯,天边的浓云沉沉地吃下城门的幡旗一角。矮个子的更夫颤颤地往自己手上吐了口唾沫,才拉了嗓子,接着敲起铜锣。

    旁边有一家零散的货摊,顶棚的油布褪了颜色,像落荒而逃的潮水,留下难堪的挣扎的痕迹。更夫敲着梆子路过,那货摊后边却突然窜出一道极小的黑影,不等人愣怔的功夫,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门的方向。

    高个子一吓,缓缓神才骂骂咧咧地接着走,嘴里念着遇上老鼠晦气,末了,又嫌不够似的往地下唾一口。

    他仍旧骂:呸!

    黑云缓缓地覆盖过城墙的上空,终于吞没最后书写着国号的暗旗。

    晦气,晦气。高个子又开始碎碎地念。

    许是又要落雨了。

 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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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城内的钟鼓徐徐地嗡鸣,撞开最早的一片晨雾,雨后的宫道上鲜少有人,日光涌入时才有一列女眷被拥着往宫中深处去。

    殿内的熏香袅袅而上,厚重的垂帘掩住美人榻,彼时两鬓尚未染霜的女人阖着双眼,侍女正伏在榻边,轻轻按揉她的太阳穴。

   “听说今儿个城里热闹得很。”

    女人的语调寻常,听着像是在说着家常事。

   “是。”年纪尚小的女孩笑着应她,“新发了榜的进士今天在曲江岸边上开宴。”

    皇后揉着额角,说:“今年的状元是……”

   “隐约里是姓齐。”女孩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答道。

    皇后微微颔首,似是又把这个单字反复低念了几遍,才搭着侍女的手支起身,缓步向前走,一边吩咐道:“去看看昨日皇上送来的东西里有什么能挑拣的,传个人送到宴上去,就说是皇上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朱窗的叉杆被一阵猝然的响动撞得落在地下,正好泄进一股微寒的风,一旁的小侍女慌忙跑去查看,又重新支上叉杆跪下复命。

   “回娘娘,是一只猫儿。”

    皇后拂开还欲跟上来的侍女,独自走到窗边,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出神:

   “……这天又凉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侍女垂首答:“许是倒春寒。”

   “……是,该倒春寒了。”

    料峭的早春卷着宫苑内梧桐的芽苞,掠过大片的红墙绿瓦,拂乱岸边浣衣的民家女儿的鬓边发,彼此咬着耳根说些体己话,怀抱木盆三三两两地往家去,也或许会在路上瞧见春风得意的少年郎,便明面里互相打趣起来,却又背着人悄悄红了脸。

    这曲江宴本是新科进士的集会,每年一过亲试,放了榜,便在曲江池边摆酒设宴,高歌纵马,共话文章。作为尚且踏着朝廷门槛时应有的准备,人人也都揣着试探讨好的心思,宴行至酣时,却偏不见今年的状元郎。

    齐惠连到时,席上已有不少谈论他的闲话,多半都是议论这位古今罕见的连中三元的传奇。

    他并非没有见过巴结示好,只是习惯了敬而远之,也不屑与之为伍,后来索性把来祝酒的人都回绝了,挑了个僻静地方独坐。

    那年的新科进士中数他最为特殊,多少人想借着曲江宴为自己的将来疏通人脉,铺平道路,独他一个恃才傲物,是个飞扬跋扈的假文人。

    宴席上,不断有人起身把酒题句,鉴赏古今。彼时齐惠连年少得意,鲜少真正把什么人放在眼中,他有一腔的雄心壮志,只知道未来前途广阔,却不通其中道阻且长,过刚易折。

    当年的那场曲江宴,齐惠连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海良宜。他与齐惠连截然不同,却又在无声处有所共鸣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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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“近些日子皇上抓得紧,前段时间那还风光无限的李大人,喏,这不也倒了么!”原本齐惠连无意去听朝廷上的风风雨雨,只想着快些避过日头回去接着看完自己那件案子,拦不住旁边的官员边走边大声抱怨:“兵部也不太平,乔家那两个,算不上势大,这边一出事,连个作保的都没有,更别说找个替死鬼来了。”那个官员走在齐惠连前面,依然断断续续在说:“也算是他倒了霉,这下落个不明不白,谁又能替他洗干净。”

      世家的弯弯绕绕齐惠连向来不愿过多参与,明明半只脚已经跨进官场的泥水沟里,偏偏仍旧拗着脖子,他要他的袍角都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  耳朵里进了闲话,齐惠连倒想起手头的案子来。乔家人与他没什么私交,只是洪水已经滚到了他面前,他总想查个彻彻底底才能在心里落个实处。齐惠连亲自到了兵部问询,又跑了一趟刑部,接下重审乔家贪污案的担子。从检举处开始查起,又走访个中关系,查清了那片田宅的来路,摘出了乔康海和另外几个兵部官员,齐惠连敬他二人都清正廉洁,于是顺着这个人情与其结识,两家还因此定下了亲。

      此后再到永宜年间,齐惠连蒙受构陷,被驱逐出城,恰巧撞上海良宜隐忍之后的厚积薄发。也是自那时起,他在这官场走过一遭,才真正有所了悟:原来世上向来不缺千古难觅的英才。

      这世道里终究是“人”占了多数。

      他初生牛犊,自诩才高八斗,纵万人难及,又是连中三元的天骄,而海良宜却一直默默无闻,如今今非昔比,谁成云,谁为泥,在寻常人看来也是一目了然。


    事皆前定,谁弱又谁强。




      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,齐惠连也曾想过为什么太子没有去拜那时提拔擢升的海良宜,而是兜兜转转,选择了渝州。

      他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几乎都折在那一处地方,偏偏那里又同样是不可或缺的起源。

      渝州曾经收留了他最沉郁的那几年。

      他这前半把人生,读遍了古今的圣贤之书,一心只想一朝登科及第,好让他有大展拳脚的天地。然而今朝罢免,朝中奸人当道,阉人误国,纵使海良宜与他尚且同路,却也是杯水车薪。

      回到渝州以后,齐惠连终日闭门不出。古人常说借酒销愁,他却不大相同,苦酒无味,倒更像是突然被人撤了路的半道旅人,一时不知道究竟该往何处去。

      直到太子亲自请他出山,聘他为东宫太傅。



    “推行黄册?”

     太子先行让齐惠连入了座,才接过他详细的文书。“如今皇上病得突然,朝政是皇后一手遮天,世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,私占民田,苛征田税。阒都表面鲜花着锦,实际早已被虫豸蛀空了内部。”齐惠连说:“而世家便是那蚁穴。”

     “抑制流寇,恢复田亩制,这便是黄册大用之所在,更是势在必行。”齐惠连指着阒都的位置,“如今世家手中握着田税,户部又惯会胡搅蛮缠,魏家拿不出银子,民间不免生乱,更加剧流寇横行。”

    “欲治先除恶。”齐惠连说,“这与庄稼人想图个丰收,须得先除虫是同样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 太子胸中也有雄心,慨言道:“先生以为,如今东宫确有与世家相抗的实力了吗?”

     但齐惠连却没有明言,反而手下一动,手指从阒都一直延伸至北方:“殿下之所以有所顾忌,是想求稳,然而如今早已不是太平盛世,求稳无益。如今殿下既不弃聘我为太傅,便也是想要一搏的。”

     “如今世家还在往边境安插人手,也是为了分散离北王的兵权。从这里看,东宫与离北算是在同一条船上,最后两方如何归属尚且不论,卖边境一个人情也于我们有利。”

      齐惠连终于收起地图,太子仍旧坐在原处,看着他站起身:


     “殿下,狭路相逢勇者胜。”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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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娘娘,花园里的桃花开了。”

  

     珠帘尾部垂着丝绦,檀木的味道和熏香交融,圆门架上被挂了一只花袋,是皇后最近突然让人加上的。花袋做得精致,拣了宫中最善女红的宫人,细细地缝制,自那以后,皇后的寝宫每日总有不少怀中抱花的宫女进出。

      侍女抱着新摘下来的花枝子站在圆门架前,抬手把昨日的旧花取下来扔了,再换上新的。

      女人衣着华贵,接过才沏好的茶,甚至没有多看那花一眼,“太子新用的太傅,眼熟得很,查过了吗?”

      侍女说:“回娘娘,是前几年的状元,那一年曲江宴上,您还赏了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皇后抬手理了理鬓发,没有答话。

     “之前他被逐出城去,也是怪他自己不识时务。”侍女心领神会,讨着巧地给绞了块热巾子递过去,才低下声来说:“传来的消息说,太子殿下那边……想着要推黄册入户。”

      窗外的云压下雨幕,城内的主道上一片吵嚷,各家杂铺忙着收摊,天地的距离被无限拉近,千万重红墙之后,似乎只剩了那一株院里梧桐。

      高卧在榻的女人用团扇掩住艳红的唇脂,单手支在软枕上,眼底照出窗外被扼死的一点暮光。

      她正在瞧那棵梧桐树。

      侍女低垂着眉眼跪在她身边,逐渐听到从远方奔涌而来的闷雷声。

      那女人也终于倦了:



     “那便砍了吧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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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“本宫记得你。”皇后倚在座椅中,头上挽了个金丝八宝攒珠髻,合着眼坐在那里养神,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,却把底下跪着的人听得心中一惊,只得把头俯得更低。

     “听说,齐惠连还与你是旧识?”女人把身边的宫女都遣了下去,眯起眼睛挡外面的日头。乔康海低头跪着,叩首道: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皇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听得笑起来:“好,那也罢,我不难为你。”

      “该做什么,你也清楚。”她没什么闲心去管底下男 人难看的脸色,只管说着自己的话,“既然已经扯下这张脸皮来,就别再想着要做什么忠义的狗。”

       乔康海脸色几变,最后还是颤抖着跪伏下来:“……臣,明白。”


     “早些回去吧。”


     “……又该下雨了。”

 

 



      云层被阴沉的光线割开,阴云像一张巨大的被隔断的网,把狭窄的天地不断压缩,护城河的水流几乎凝固,来往的商船被牢牢锁在中央,打渔的人从简陋的船舱中走出来,头顶就是看不尽底的暗云。


      每个人都听到了声音。


      每个人都置若罔闻。


      几队侍卫迅速踩过狭小逼仄的宫道的水塘,污水飞溅出来,沾湿了过路宫人的裙角。几个下人在忙乱中撞翻了纸灯,白宣纸糊的灯面脆弱不堪,缓缓在水塘里逐渐干瘪下去,像凌空被扼住了咽喉,要活活抽干胸腔内的所有的气息。

      一连串的人脸不断映进颤动的水面,被喧闹的脚步拉伸成无数扭曲又分明的面孔。

      一幕接一幕,你方唱罢我登场。

      可怜东宫不愿做你戏中人。



     “东宫绝无二心!”太子将长剑当空掷于地面,牙根都快磨出血来,却依然字字铿锵:“花潘两家狼狈为奸,外戚当政之患放眼整个朝野谁人不晓!”

      乌压压一片士兵已然将东宫围得水泄不通,沈卫领兵站在端政殿正门阶前,抬首高喝道:“罪太子教唆八大营谋反!证物俱在!如今东宫叛臣负隅顽抗,便是困兽犹斗!”他提着那一纸文书,轻蔑道:“旨意已下,圣意已决,太子殿下,您这又是何苦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旁的齐惠连终于挣脱那两个卫兵,几步抢上前去,朝着沈卫呸了一口,骂道:“世家走狗!”

     “潘如贵仗着批红职权做着龌龊生意,与皇后便是蛇鼠一窝!我要求重审此案!东宫倾尽全力推黄册入户,踩着了你们这些低贱小人的尾巴,生怕反应不及,便如此迫不及待反咬一口!”

      瞬间便有侍卫一拥而上朝齐惠连刀枪相向,可那不再年少意气的人就那么站着,一字一句地开口,掷地有声:


    “我乃东宫齐惠连!”


  他眼神狠厉,一双拿惯了文墨,读惯了诗书的手,猛地抄起砍刀,割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:


    “……抵死不从贼子!”



      滔天的雨幕遮蔽天日,整个端政殿像被血水泡过,东宫僚属以死相抗,尸横遍野,血水与暴雨相融,汩汩地淌过玉阶,几乎要溢到长安门大街。

      东宫一众皆被挂上了谋逆之名,当天即被押往城外一处寺庙。

       齐惠连记得,后来那佛寺被摘了牌匾,重提名为“昭罪”。

       去昭罪寺的路很长,路上还会经过长安门大街。他的视线被一片猩红强占,眼睛里看不见什么苍白的底色,只有一颗目眦欲裂的瞳仁和鲜红的血丝,密密麻麻地攀上眼眶。

       可偏偏在一片刀枪和谩骂声里,他还能听见两边民宅里骤然掩门的震动,听到门闸被拉下的响声,蓦然回首时,还能看见某扇惨烈的纸窗后,那一双惊惶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齐惠连觉得有些不可置信。

      东宫耗费了这许多年的心血,推黄册,扼流寇。他齐惠连少年状元,连中三元,又三出渝州,端着与世家明面相抗的胆子,以为自己做的是千古无前例的第一等大事,以为自己身入仕途,踽踽独行也罢,最后还能换个四海升平,得天下人一声喟叹,称他一声帝师,赞他一句贤良。

       没想到到头来竟也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正被架着强行行走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极低的,怪异而扭曲的嗤笑。好像他突然松下了浑身一半的骨头,一时间竟真像个失意又无能的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齐惠连就这么低声念着,一路上仍旧固执地四处看。


      他突然在一个漆黑的门洞里看见一只苍老的黑狗,它正在老死窝中。


       齐惠连浑身僵硬了一下,这才发现,原来他的身边从没有过许多人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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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大雨瓢泼而下。

      一对穿着粗衣的夫妇刚下了市集,不慎迷失了方向,这场雨又来得突然,二人忙乱中慌不择路,只得往偏远城郊来。男人一手遮着雨,将外衣递给女人披上,雨水阻隔了视线,他隐约瞧见前面有个影影绰绰的黑影,像个已经荒废的寺庙。

       男人将妇人护在身后,谨慎地进去巡视,妇人紧跟在后面,生怕沾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一片滂沱夜雨的寂静里,响起一阵突兀的低咳。

       男人警觉地后退半步,把随身的匕首护在身前,声音都在发抖,却还想保持冷静:“谁,谁……什么东西在那!”

       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女人吓得抓紧了男人的衣袖,瞳孔骤然一缩,指着一个灰蒙蒙的角落陡然尖叫起来。

      那里只有一双浑浊却发亮的眼睛。


     一个炸雷突然劈开天幕,短暂地照亮了那张临近枯朽的脸。



     “嘻……是老鼠,老鼠哇……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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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再等到骤雨初歇时,阒都的城道上还能隐约听见更夫拉长了声音喊着:

      “子夜三更,平安无事——”

 

 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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